楊義：她與艾滋病打了20年交道
人物名片：
楊義，女，博士，教授，碩士生導師，成都中醫藥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委員會主任，健康四川研究院健康促進研究所所長，（美國）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博士后，四川省海外高層次留學人才，四川省衛生健康委第十四批學術技術帶頭人，四川省衛生計生委第十二批學術技術帶頭人后備人選，四川省專家服務團專家，中華預防醫學會社會醫學分會第七屆委員會委員，第九屆全國高等中醫藥院?！皟炐闱嗄辍?，成都中醫藥大學首屆年度人物。
三月的一天，在成都中醫藥大學管理學院遇見楊義。
她正翻書指點著身邊的兩三個學生，雙眼閃爍著神采，話語快速而流暢，對掌握的知識和案例信手拈來。
說完后，楊義起身徑直向旁邊的研討室走去，腳步輕盈干脆，就像她形容自己這些年來做的事：有點颯。
期間，她接起了朋友的電話，面對對方的詢問，她說：“我還要和上次那位性工作者再聊聊?！?/span>
在過去的二十年間，楊義一直在做一件事——研究艾滋病及其背后的人和社會。暗娼、嫖客、注射吸毒者、大學生、中老年男性和HIV/AIDS，她深入到田間地頭開展調查、健康干預，與調查對象們零距離交流。
她的合作者中，有世界排名第1的公共衛生學院——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的教授，也有農村里的婦女干部和網格員。
對楊義來說，真實的社會境況，露骨卻不晦澀。疾病背后一個個鮮活的人，他們的冷暖甘苦，折射出了社科研究中的人性與溫度。
出人意料的感染原因
2003年，中國性病艾滋病防治協會在全國舉辦了高校教師師資培訓班，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楊義代表學院參加了培訓，培訓結束后正趕上學校發布?；鹫n題，楊義申請了艾滋病相關的課題研究，調查學校本科學生對艾滋病的知識態度行為。
“原因嘛，第一是感興趣，第二是跟專業相關，因為我本科是學婦幼衛生的，與生殖健康聯系緊密。還有一點，我記得特別清楚，當時大家還不太了解艾滋病，世界衛生組織有個預測：如果中國不采取措施，到2010年中國的艾滋病感染者可能達到1,000萬?！?/span>
當時的楊義沒想到，對艾滋病課題的接觸，會貫穿她接下來近二十年的科研生涯。
2008年，楊義跟隨艾滋病方向的博導，去往涼山州做相關研究，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發現。
“在最早的篩查結果中，涼山州某地的艾滋病感染率是很高的，甚至達到了當時非洲的水平，這個數據起初是沒有對外公開的，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調查清楚，為什么該地的艾滋病感染率會這么高？”
由于地理位置特殊,涼山州曾是金三角毒品進入四川省的通路，所以一直以來，學界普遍認為，靜脈注射吸毒是導致該地艾滋病感染率居高不下的原因。
“大家都覺得是吸毒導致的，但我們在實際調查中發現，不可能是人人都吸毒的，對吧？”
從艾滋病的主要傳播途徑分析，血液傳播、性傳播和母嬰傳播，都值得楊義團隊關注?！八晕覀冊跊錾街菽车剡M行了偶遇性行為的研究，發現了這種行為在當地艾滋病流行中的潛在風險?！?/span>
調查的結果，被楊義誠實地記錄了下來，在外界均認為靜脈注射吸毒是涼山州艾滋病流行的唯一原因的2009年，楊義團隊發現了既往未發現的問題，并運用到艾滋病防治領域開展試點，影響甚至改變四川省艾滋病防治的策略。
“后來官方的干預行為產生了很大效力，因為以前大家只關注當地吸毒人群，這一人群雖然占有一定比例，但不是全人群的，而性行為卻是全人群，性行為與當地文化背景有很大關系，所以這一發現對當地艾滋病的防治來說很關鍵?！?/span>
尋找暗娼
2008年，楊義做了一件外界難以理解的事：在某縣城翻來覆去地尋找暗娼。
在楊義眾多的調查對象中，暗娼是較為特殊的一個群體，為了達到艾滋病防治的目的，楊義曾帶著團隊潛入某縣城的大小娛樂場所，接近這些隱蔽的從業者。
“去跟她們做調查、做干預，給她們放各種科普宣傳片，教她們怎么使用安全套，這個工作比較危險，經營者會否認，而且隨時可能有嫖客過來，所以我們常常與當地疾控中心、公安部門、工商部門一起開展工作?！?/p>
楊義的團隊中多是女生，在調查暗娼的行動中，出于對女孩子們的保護，楊義為每個調查組搭配了一個男生。那段時間，每晚飯后19點，楊義調查組就會在疾控中心的帶領下，去往縣城中的各個娛樂場所。
“三個女生做調查、做干預，一個男生負責保護大家，當時我們做得很有干勁！”
為了尋找暗娼，楊義團隊曾在某縣城冒著烈日反復尋找，有人還因走路太多，把鞋子都穿壞了?！爱斦媸恰て畦F鞋’！當時是七八月，天氣特別熱，我們每天15點后，就開始去找娛樂場所，然后去調查這些暗娼，走著走著自己的鞋跟就掉了?！?/p>
而有些娛樂場所，就連當地人也不清楚，楊義團隊只能根據既往經驗判斷場所與人群特征，進行測試后再來調查。
“場所經營者和暗娼們會慢慢地對我們產生信任，我們在地方上做的項目基本是層層遞進、長期跟進的，先是去發各種宣傳資料，然后請她們來做檢測，經過一兩年之后，我們再去做調查、做干預?！?/p>
非傳統面目的暗娼與嫖客
一個難以啟齒卻令人好奇的問題，暗娼們和嫖客們究竟是什么樣子？
楊義坦言，在沒有做暗娼項目之前，自己所想象的暗娼是愛慕虛榮、年輕漂亮的女性。但在實際調查后，楊義卻發現，很多暗娼來自農村，往往有著不幸的家庭或婚姻，她們本人也沒有過多的勞動技能。
“做了暗娼項目之后，你只有一個感受，所有人都有可能是暗娼，所有人都可能是嫖客?！?/p>
在調查之前，楊義以為，光顧暗娼的嫖客們都是有錢的生意人，但實際上農民工才是主流?！白鎏镆罢{查最大的特點，就是你會發現以前沒有接觸到的領域，而且它會突破你所謂的常識，我們甚至到工地上去調查過嫖客?！?/p>
楊義說，自己還曾與一位拄著拐棍，白發蒼蒼的男嫖客進行過交談。
在常人看來，農民工群體收入不高，為什么還要花費收入購買性服務？問題背后有令人唏噓的現實境況：伴隨著城市建設，以農民工為代表的流動人口，往往不以家庭單位流動，他們與配偶子女分隔兩地，對暗娼們常常有著生理和精神上的兩方面需求。
“我就會想，如果流動人口輸入地的福利能夠提高，流動人群的妻子兒女能夠跟他們在一起，以家庭單位來流動的話，這種行為肯定會減少，對吧？再比如，這些暗娼如果能夠得到一定的勞動技能培訓，可以通過其它的勞動途徑得到勞動報酬，她們就不需要通過這種違法的形式來獲得收入?！?/p>
這些關于女性、關于社會、關于人性的思考，在一次次與暗娼和嫖客的交流中，在楊義的腦海中一次次閃現、加深。
“善變”的小姑娘
在為暗娼挑選同伴教育者的過程中，一位“善變”的小姑娘給楊義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“她不到30歲，很愿意做我們的同伴教育者，我們按照標準對她進行提問，她回答得非常正確，而且表示自己跟嫖客發生性行為時，她都要使用安全套?！?/p>
但在后來的接觸中，小姑娘的回答卻跟之前不一樣了?！罢J識時間久了，她會跟我們講真話，說實際上她也不是每次都使用安全套，如果是跟她關系比較好的嫖客，她就不會用，因為覺得關系很親密，就跟和男朋友（發生關系）一樣?！?/p>
除此之外，小姑娘還隱瞞了自己的身體狀況?！爱敃r她說自己身體很健康，后來我們對她進行了抽血檢測，發現她有梅毒，當我們問起這件事時，她說早就知道自己有梅毒，但她會向熟客隱瞞這件事情?！?/p>
小姑娘為什么會如此“善變”？楊義從心理學角度分析，小姑娘是在給自己的行為以合理化的解釋，為的是在調查團隊處獲得一個比較良好的自我形象。
“所有人都想在別人的面前表現出來‘我是體面的’，如果按照合理化理論來看，人們都想給自己的行為以非常合理化的解釋，為行為賦予冠冕堂皇的理由?！?/p>
小姑娘想在調查團隊面前保持體面，在楊義看來，這是真實的人性，也是她自發地對自我進行補償的行為?！白饑缹σ粋€人來說是很重要的，即使有時我們也會忘記，但在說話做事時也會無意識地表現?！?/p>
那些感染艾滋的中老年男性
最近五年，楊義在研究一個更為隱秘的艾滋病群體：男同性戀。
“現在國際上有一個趨勢性研究，美國近年有一篇文章，將國內一定時間內的所有血樣拿來做基因檢測，檢測結果顯示，在美國，女人感染艾滋病的來源中，有一支主要是男同。我們也在做這個研究，調查男同性戀對艾滋病流行的影響?！?/p>
在這一研究中，楊義發現了一個往往容易被忽視，但艾滋病感染數量卻不容小覷的群體：中老年男性。
經過調查，楊義發現了中老年艾滋病男患者數量眾多的原因?！?016年后，中國對艾滋病患者應治盡治，為艾滋病患者免費提供藥物治療，逐步將年輕艾滋病患者的傳染性控制，而之前的男艾滋病患者自然老去，所以我們才會覺得，中老年男艾滋病患者數量多?！?/p>
隨著檢測覆蓋面增多，男同性戀患者也被逐漸檢測出，但這一群體的艾滋病防治工作，卻也有相當難度?！跋啾劝垫?，他們可能更隱蔽，這涉及到社會層面的問題，但由此也可看出，在艾滋病防治的工作中，男同性戀群體也應得到重視?！?/p>
如何對男同性戀群體做艾滋病干預工作？楊義團隊認真思索，“我們想利用信息技術，在人群聚集性場所設基站，去過場所范圍的人會收到信息，提醒使用安全套，告知在哪里可以免費領取，但這又涉及到法律問題……”
盡管目前還沒有成熟的方案，但楊義覺得，自己總得做點什么。
2021年，楊義團隊動員了農村婦女干部和社區網格員，通過上門講解的方式，為中老年男性一對一地普及艾滋病知識，教他們怎么使用安全套。
包容是一種Common Sense
與刻板印象中的科研人員不同，楊義講起話來，人十分有光彩，正如她所說，自己在做一件很開心的事情，“為什么不開心，對吧？”
對艾滋病患者的調查研究，隨著時間推移，也在慢慢改變著楊義，“我變得越來越包容?！?/p>
暗娼的生存境況、嫖客背后的社會因素、步入老年的艾滋病患者、隱蔽的男同性戀群體……
一個個疾病背后真實鮮活的社會人群，通過楊義的一次次調查逐漸浮現，他們的現狀成因，他們的冷暖甘苦，都被楊義誠懇地記錄。
“部分男同的艾滋病傳播有其現實因素，如果我們的社會足夠包容，男同選擇形婚的可能會降低，有認知障礙的男同也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性取向。同樣地，單純地譴責暗娼是不夠的，我們應該給女性更多照顧，給她們培訓的機會，給她們關愛?！?/p>
楊義說，自己想與學生們一起，做些有趣的研究，有益的事情。
至今為止，楊義指導學生完成了“中國性病艾滋病防治協會高校防艾基金項目”2項，“成都市艾滋病防治社會動員項目”3項。
由楊義組織的高校防艾工作，得到了成都中醫藥大學宣傳部、學生處和保衛處的大力支持，學生們開展了一系列預防艾滋病的活動，防艾工作也為學校針對新生的防艾手冊提供了技術支持。
“做探路人、做實踐者，關注現實問題并提出觀察思考，不斷推動研究發展，總有一天我們的工作成果將用于實踐，我想這是社科工作者的使命?！?/p>